石碑不同他胡说八道,也长不出嘴来嫌弃他,无声地伫立着,让他用额头顶了又顶,又用脸颊贴上去蹭了又蹭,尔后贴紧不再动弹。
阳光温暖地洒在他身上,像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拥抱。
他却拥着冷硬的石碑。
罗浮山的小院已朽塌,时光摧毁的小院即使维护的再精心也无法维持。
他早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,年年清明来此,将小院里朽烂的木料拆除换上崭新的木头,换了一件又一件,一年又一年。
直到他最后一次装上木窗,方才蓦然发现——父辈们用过的桌椅,躺过的床榻,倚过的梁柱,都被他无意中清理干净,不复存在。
空荡荡而崭新的小院,里面一桌一椅,都不再是那个伊墨亲手给柳延造出的屋。
想明白后,沈珏就没有再做徒劳的事。
于是风吹雨打,霜扬雪落,小院也和建造它的主人一起,成了旧日的一道剪影,长了枝枝蔓蔓的野花和绿草。
坟茔不远处,倒是新起了一座草篷,四面透着风,顶上随意地压了些稻草,里面是新起的炉灶。
从墓碑前起身的沈珏走到草篷跟前,稻草早已不知被风刮到哪里去流浪了,倒是他伐来的几根木头,粗壮笔直地立在原地。木头被他砸的太深,且都是硬木,看上去三年五载里是跑不掉。
跑不掉的木柱上绑着绳索,绳索那头是同样跑不掉的木桶。
沈珏站在光秃秃的木柱圈出的范围里,收拾了炉灶,又去溪边担了水,去山里转悠一圈回来,升起灶火,做了几样他们生前喜欢的菜肴。
沉香燃起,青烟袅袅。
跪拜,叩首,一个接一个。
清明本是光明正大悼念亡者的日子。
他磕着头,却想起一些并不哀伤的事。
他想起自己尚幼的时候,觉得下跪磕头是天大的麻烦——沈家老宅里,他还是辈分最嫩的一茬,于是逢年节,起床先去给阿爹磕头,然后一齐去阿爷阿奶两处,再给他们磕头。
过年都是寒冬,一身福禄寿喜的大红棉衣,又厚又沉地裹着他,把他裹成一个矮墩墩的胖球,屈身都艰难,还要躬身叩首。
他往往热的满头大汗,还要说着新学的吉祥话儿,给沈家亲戚们挨个拜过。
尔后再同长辈们一起,去祠堂里磕头。
沈氏家传百年,规矩繁多,祭祀又是族人群聚最大的事,他们这些小辈连撒娇躲懒都不敢,一个个磕的两眼昏花。
每逢此时,伊墨总被爆竹声炸下山,在沈清轩的小楼里闭紧门窗,蜷在厚重的被褥里窝着。
他偷空跑过去,手上还抓着一把未燃的爆竹,朝他询问:“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磕头呢?”
伊墨向来嫌弃这些繁缛礼节,自然道:“不想磕就不磕。”
他刚咧嘴要笑,没料到伊墨就懒洋洋地翻了脸:“还没见过你磕头,你跪下给我磕三个。”
其时他从来也没给伊墨磕过头,阿爹也没主动让他做过这样的事。
然而那天许是磕头磕多了,磕坏了脑子,听完伊墨的话,连想都没想,“哦”了一声,就咕噜往下一跪,砰砰砰磕了三个头。
他磕的过分爽利,眼角扫见伊墨伸出拦截的手——老蛇卧在床榻上,硬是没来得及拦。
等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,一身黑袍的伊墨脸上肉眼可见的乌云罩顶,显是心情不大好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做的有些不妥,又说不清是什么不妥,不知该做什么挽回,只好咧嘴冲他傻笑。
老蛇黑着脸瞪他,瞪了片刻,似乎是叹息一声,收起懒散姿态,端正坐好:“去,端杯茶来。”
他跑去倒茶,屋里没有旁人,热茶早已成了凉茶,他就直接端了过去。
伊墨说:“跪。”
奉茶这种事他最近练得特别熟,立时跪下,双手高高举起一盏凉茶。
伊墨接过,仰头喝了个干净。
喝完凉茶的伊墨将茶盏递给他,重新往榻上一倒,又是懒洋洋的一句:“行了,滚罢。”
翌日天还未亮,他睡醒过来,躺在被窝里想起这件事,觉得自己吃了亏,明明伊墨说的是“不想磕就不磕”,却又白赚了他三个头。
白赚了也就罢了,他还一脸嫌弃,像是很不稀罕他磕头——他也很不喜欢磕头的呀。
他越想越不开心,爬起身洗漱完,就冲着阿爹屋里去了。
伊墨没有走,阿爹也在屋里,他冲进去认真道:“我以后不给你磕头了。”
阿爹不作声,一旁看着他们。伊墨扬起眉,望了他一会儿,尔后慢吞吞地道:“想得美。”
又说:“以后每年都要磕。”
见他气红了脸,又补了一句:“不磕就活吞了你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,放开了自己的妖气,一时威压肆意轧来,仿若泰山压顶,又像是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。
凶恶,狰狞,急遽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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